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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贻焮│杜甫秦州行止探(上)

陈贻焮 杜甫研究学刊 2022-08-27


编者按:本文发表于《草堂》(今《杜甫研究学刊》)1983年第1期,总第5期。



陈贻焮(1924—2000),北京大学教授

  一、羁旅生活和归隐之想


    乾元二年(七五九)七月,老杜弃官度陇赴秦州(今甘肃天水市)。老杜在秦州到底住在哪里,不大清楚。后世方志记载,东柯山在秦州南六十里,山麓有杜工部草堂,村曰子美村,即古西枝村,东柯河流入于渭。世有两隆中。元稹《杜君墓系铭并序》说杜甫的灵柩已于元和癸巳(八一三)为其孙杜嗣业归葬于偃师祖坟,可是至今湖南耒阳、平江还有他的坟墓。古人遗迹的不尽可信往往如此,所以不得径据后代传闻考订当时实况,而须印证以更可靠的资料。


    老杜秦州诗中多次提到东柯山,一次提到西枝村。根据有关诗作分析,很难断定杜甫曾在东柯山麓西枝村居住过。为了便于说明问题,不妨先对老杜在秦州的前后行踪稍作爬梳。


    老杜的《秦州杂诗二十首》,是他到秦州后所作的大型组诗。这组诗或叙游踪,或抒感触,或发议论,大多写得很成功,有很高的艺术价值,也是研究诗人当时的生活情况和思想感情的重要资料。其四: “鼓角缘边郡,川原欲夜时。秋听殷地发,风散入云悲。抱叶寒蝉静,归山独鸟迟。万方声一概,吾道竟何之?”写边郡秋夜闻鼓角之声惊天动地,念及万方多难,战乱频仍,无处无此声,不觉兴走投无路的浩叹。其六:“城上胡笳奏,山边汉节归。防河赴沧海,奉诏发金微。士苦形骸黑,林疏鸟兽稀。那堪往来戍,恨解邺城围。”写城上胡笳齐鸣,迎汉使归来,发西域金微之兵以防守河北,“今见军士远涉,适当林木风凋,尚堪此往来征戍乎?所恨邺城围解,以致复有遣戍之役也”(仇兆鳌语)。这两首诗一写秋夜愁听城鼓头角之声,一写亲见城上吹笳迎接远归之使,可见诗人初来秦州是住在城里的。作于这一时期的《月夜忆舍弟》有“戍人行”句,这也是个有力旁证,因为只有城里才有“戍鼓”。这诗又说:“露从今夜白”。白露是阴历八月的节气。可见他至少到白露节仍然住在城里。


    当时河北吃紧,亟须发西域兵马东征,因此秦州不断有使臣往返经过:“闻道寻源使,从天此路回。牵牛去几许,宛马至今来。一望幽燕隔,何时郡国开。东征健儿尽,羌笛暮吹哀”(其八)。一天,老杜见到城中一所建筑在水边的驿馆,他眼睛一亮,不觉叫好。那里丛篁凝碧,高柳摇青,环境极其幽雅。当时正有使臣进驻,观众喧哗,他心想自己如果能有这样个好去处,就是住在城里也不异乡居了:“今日明人眼,临池好驿亭。丛篁低地碧,高柳半天青。稠叠多幽事,喧呼阅使星。老夫如有此,不异在郊垌。”  (其九)记得老杜在华州时,曾以司功的身份,出席过刺史欢迎名将李嗣业的盛筵,并赋诗致意。他如今弃官流寓此间,夹在众人队里,远远地围在使臣驻节的驿馆前看热闹,这就难免不有所感触了。由此可见:一,他与当地官吏很少交往,所以他在这里没写过一首应酬官府的诗。他后来在《发秦州》中说:“此邦俯要冲,实恐人事稠。应接非本性,……”指的是跟那些从这里经过的官员的冷应酬。在当地官员中,他似乎没有什么熟人。二,他在城里的住处并不理想,不然就不会生“老夫如有此”之想了。三,多少流露出想搬到乡下去住的意思。“稠叠多幽事”“不异在郊垌”,驿亭之“好”全在于此,如此去处既不可得,何不就搬到“郊垌”去。他当时寄寓在城中的生活情况,在《秦州杂诗》中也多少可窥见其一斑:前面已经介绍过了,他往往因为见到使臣过往,兵马调动而萦怀军国大事。之外,他也常到城里城外四处登临眺望,游览凭吊。他见这里是通西域的门户,山簇孤城,形势险要,羌汉杂居,别饶情调,很觉新鲜,复多感慨,“州图领同谷,驿道出流沙。降虏兼千帐,居人有万家。马骄朱汗落,胡舞白题斜。年少临洮子,西来亦自夸”(其三);“莽莽万重山,孤城石谷间。无风云出塞,不夜月临关。属国归何晚,楼兰断未还。烟尘一长望,衰飒正摧颜”(其七)。他独寻古迹,对景伤情,总不免有异地羁孤、俯仰身世之悲,“秦州城北寺,胜迹隗嚣宫。苔藓山门古,丹青野殿空。明月垂叶露,云逐度溪风。清渭无情极,愁时独向东”(其二);“山头南郭寺,水号北流泉。老树空庭得,清渠一邑传。秋花危石底,晚景卧钟边。俛仰悲身世,溪风为飒然”(其十二)。这年秋天这一带秋雨下个不停,他经常被困在寄居的小茅屋里,对雨伤怀,十分苦闷,“云气接昆仑,涔涔塞雨繁。……所居秋草静,正闭小蓬门”(其十);“萧萧古塞冷,漠漠秋云低。黄鹄翅垂雨,苍鹰饥啄泥。蓟门谁自北,汉将独征西。不意书生耳,临衰厌鼓鼙”(其十一);“边秋阴易夕,不复辨晨光。檐雨乱淋幔,山云低度墙。鸬鹚窥浅井,蚯蚓上深堂。车马何萧索,门前百草长”(其十七)。——在陇山西边的一个州城里,有一所蓬门荜户的简陋住宅。它虽在市井,却无车马经行,门前长满了杂草。入秋以来,阴雨连绵,日子显得特别短。檐前的布幔全淋湿了,山头的云气低低地飞过墙来。居停主人家养的捕鱼的鸬鹚饿极了,在浅井旁探头探脑,看有啥可吃的。院子里积满了水,蚯蚓都钻到堂屋里来避潮。敝庐穷巷,满目凄凉,这就是老杜和他的家人在秦州城里的栖身之所。住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地方,社交界也是冷冰冰的。要想出去散散心,不是遇着过往的使者和军队,就是看见数以千计的蕃帐,甚至连游个山寺,也是前朝割据者的故宫遗址。凡此种种,触目惊心,反而勾引起他的无穷忧虑,这就更不用提那凄风苦雨的清晨深夜,听鼓闻笳,百感交集的悲哀了。这样的环境,这样的生活,当然会促使老杜更加想搬到乡下去了。



    经过调查研究,他觉得邻近有两个地方很可以去得,一个是东柯山,一个是仇池。他的《秦州杂诗》其十四是这样地写到仇池:“万古仇池穴,潜通小有天。神鱼今不见,福地语真传。近接西南境,长怀十九泉。何时一茅屋,送老白云边。”仇池山在唐成州同谷县(今甘肃成县)西汉水北岸,以山上有仇池得名。仇池绝壁,峭峙孤险,登高望之,形若覆盆,其高二十余里,羊肠蟠道,三十六回。上有平田百顷,煮土成盐,亦称百顷山。山上多水泉,清泉涌沸,润气上流。仇池城在仇池山上,即汉时白马羌国。天生陡绝,壁立千仞,石角外向,犹如雉堞。惟一土门,便通上下,地广百顷,自成溪壑。泉十有九,人家数百。一人守道,万夫莫前,盖天下之险峻,陇右之胜地。上有白云亭、小有洞(此似为后人据杜诗命名),洞门三重,路经渊泉,深广莫测。晋时氐人杨难当据此,宫室困仓,皆为板屋。后内附,置仇池郡,以难当为守(录自《水经注》《广舆记》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)。旧注:世传仇池穴出神鱼,食之者仙。仇池山在秦州西南二百余里,当时老杜并未往游。仇兆鳌说:“池穴通天,见其灵异。神鱼、福地,据所闻而称述之。名泉近接而曰‘长怀’,总属遥想之词。送老云边,公将有终焉之志矣。观末章‘读记忆仇池’,则前六句皆是引记中语。”这理解很正确。可见老杜当时真动了归隐的念头,为了挑择个最理想的去处,他还进行过访问,查考过资料,作过一番认真的研究呢!不久他离开秦州来到同谷,在城边的飞龙峡住了很短一段时期,随即携家入蜀,终老仇池的意望显然未能实现,但不知就近去那里登临过没有。这是后话,且回过头来谈他想归隐东柯的事。


    这意思最先表露在《秦州杂诗》其十三这首诗里:“传道东柯谷,深藏数十家。对门藤盖瓦,映竹水穿沙。瘦地翻宜粟,阳坡可种瓜。船人近相报,但恐失桃花!”赵汸注:“起用‘传道’二字则此下景物,皆是未至谷中,而先述所闻。”还没去就把那里描写得这么美,可见他听人述说听得神往了。问了村子的大小问地形,问了风景问土宜。他了解得真细致!说的说得天花乱坠,听的听得津津有味,这简直就是桃花源了。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中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,“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处处志之。及郡下,诣太守说如此。太守即遣人随其往,寻向所志,遂迷,不复得路”。既然东柯谷给理想成桃花源,那末,那位向他介绍这个美妙去处的乡人就是武陵渔人了。“船人近相报,但恐失桃花!”他真担心也会失掉他好不容易打听到的“桃花源”。他是这样的兴奋,这样的迫不及待,他能不马上去东柯看看么?


二、赞公和西枝


    根据有关诗篇揣度,他并未马上去东柯谷,而是去其西不远的西枝村访寻过卜居地。为了探讨和叙述的方便,先来见见老杜在这里难得重逢的好友赞上人。

    这赞上人就是老杜陷贼时曾留老杜小住、临别还送过他丝履㲲的那位大云寺赞公和尚。萍梗飘零,乱世会合尤难,老杜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在这边远的地方相遇,喜出望外,留宿欢聚,又作诗纪事抒怀说:“杖锡何来此?秋风已飒然。雨荒深院菊,霜倒半池莲。放逐宁违性,虚空不离禅。相逢成夜宿,陇月向人圆。”诗题下原注:“赞,京师大云寺主,谪此安置。”赵汸说:“起作问词,叹方外人亦被迁谪也。”又说:“杜公与房琯为布衣交。及房琯罢相,公上疏争之,亦几获罪,由此龃龉流落。赞亦房相之客,时被谪秦州,公故与之款曲如此。”案武后初幸长安光明寺,沙门宣政进《大云经》,经中有女主之符,因改名大云经寺,并令天下诸州置大云经寺。可见这长安大云寺不止是著名的大丛林,而且是衙门化了的皇家佛教主寺。这种寺院的方丈,无疑是钦定的僧官了。既是官身,万一得罪,难免遭贬。赵汸所谓赞公被谪因由,未详所本。老杜与赞公交情很深,即使不是同因房琯遭贬,他乡遇故知,亦必“款曲如此”。首句作惊诧语,似老杜初亦未知赞公贬此,不期游寺邂逅,询知原委,乃称美赞公身虽放逐而心本空虚,聊以相慰而已。老杜闲居无聊,常游览此间各寺院而多无所获,今日幸遇赞公,可算得是件莫大的快意事了。十月老杜离此去同谷。根据“秋风已飒然”“雨荒深院菊”“霜倒半池莲”“陇月向人圆”诸句,可推断老杜邂逅赞公并留宿赋诗,当在这年(乾元二年)阴历九月十五前后。


秦州(天水)杜甫像


     大概是那次对床夜话时老杜与赞公谈到他闻知东柯谷甚佳(详《秦州杂诗》其十三),想到那里去隐居;回城后赞公又寄来诗“盛论岩中趣”,于是他就在第二天邀了赞公,一同前往访求归隐之地。他的《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》记此事始末甚详。其一说:


出郭眄细岑,披榛得微路。溪行一流水,曲折方屡渡。赞公汤休徒,好静心迹素。昨枉霞上作,盛论岩中趣。怡然共携手,恣意同远步。扪萝涩先登,陟眩反顾。要求阳冈暖,苦涉阴岭沍。惆怅老大藤,沉吟屈蟠树。卜居意未展,杖策回且暮。层巅余落日,草蔓已多露。


老杜出城来,在山间小路上披榛赶路。路边溪水湾湾,一会儿东一会儿西,渡水好几次,才来到赞公住的寺院里。就象南朝宋代汤惠休上人一样,赞公是位好静的心迹素朴的人。(《大云寺赞公房》其一“汤休起我病”也以汤惠休誉赞公。)昨天承他惠赐逸兴凌云的佳作,大讲栖息山岩之趣,我今天就来邀他同往东柯谷西枝村一带寻置草堂之地。我们很愉快地携手同行,恣意游赏,走了很远的路。攀着藤萝好不容易登上了山巅,回头一瞧,不觉头晕目眩。山北背阴,很寒冷,翻过了山,到了山南阳坡,就暖和多了。一路之上,每当遇到老藤或蟠曲的古树,我们总要到下面去歇歇,徘徊沉吟,久久不想离开。可惜这次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,卜居的意愿一时实现不了。杖策而返,天已将暮。这时只有山顶还剩下一抹落日余辉,蔓草上面的露水已经很多了。其二说:  


天寒鸟已归,月出山更静。土室延白光,松门耿疏影。跻攀倦日短,语乐寄夜永。明燃林中薪,暗汲石底井。大师京国旧,德业天机秉。从来支许游,兴趣江湖迥。数奇谪关塞,道广存箕颍。何知戎马间,复接尘事屏。


“土室”就是窑洞。这首写回到赞公所居窑洞烹茶夜话情景。天冷了,鸟儿早已归巢。月亮出来,山野更加安静。(始逢赞公留宿时月圆,今再宿亦有月,两次相隔不会太长。姑定前次在九月十五前两三天,此次则在之后两三天。十七十八月出较晚。日暮离西枝往回走,路程不短,到寺时月亮该出来了。)月光照进窑洞白晃晃的,当门的松树的影子历历可见。眼下是昼短夜长,白天只顾爬山赶路,来不及休息,把人累坏了,晚上聊天最快乐,倒有的是时间。于是就燃薪代烛,汲井烹茶,准备作长夜的畅谈。大师名扬京国是我的旧识。他德业精深,天赋很高。东晋高僧支道林与好游山水而体便登涉的许询(详《世说·栖逸》)交游,赞公和我也跟他俩一样。这样的一些僧俗朋友,从来就对浪迹江湖有很大的兴趣。赞公命运不济,被贬谪到秦州这关塞之地,而能处之泰然,这是由于他道行深广,常存箕颍隐逸之心的缘故。没想到当此戎马倥偬之际,我又有幸能接近他这位迹屏尘事的高尚的人。


    较仔细地研读了这两首诗,不难看出:一,老杜出城走了许久才走到赞公的寺院,然后邀了赞公,爬山越岭,好不容易最后才到达山南的西枝村,访寻了一阵,没找到个合适的归隐处,离村往回走时,夕阳在山,天快黑了,又走了一段夜路,回到寺院赞公住的窑洞,已是十七十八、初更月出的时分了。据方志载东柯山在秦州南六十里,山麓即古西枝村。“东柯”“西枝”并列,西枝村当在东柯山谷之内而别是一村。故杜诗中统而言之称“东柯”“东柯村”,具体指所访之村就说“西枝村”。东柯山离城六十里,西枝在其西,如抄小路(“披榛得微路”显系走小路,“扪萝涩先登”则不仅是走小路,简直在效谢康乐的“寻山陟岭,必造幽峻”了。东晋人许询爱爬山,时人云:“许非徒有胜情,实有济胜之具。”诗中以许询自况,可见他们真的象许、谢那样寻幽探险,并非象常人那样走山间小路。所以他们回寺后感到很累,说“跻攀倦日短”了),离城还可以更近些,姑定三四十里。如果赞公所居寺院靠近城边,往返七八十里,又要爬山,又要休息,又要访求卜居地(还起码要吃顿中饭),即使身体再好,即使半夜能回来,恐怕也没精力“语乐寄夜永”了。老杜在稍后几天写的《寄赞上人》中说自己“年侵腰脚衰”,可见他当时的身体并不好,揣情度理,假定他从清早出城到起更返回赞公土室歇宿总共走了四五十里,那赞公所居寺院当在秦州城南离城二十多里、离西枝村十多里的地方。二,这是老杜第一次去东柯谷的西枝村,时间是在九月中旬的末后两三天,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寻到卜居地,至少短时期他不可能把家从城里搬到西枝村去。


秦州(天水)东柯草堂


    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他的《寄赞上人》:


一昨陪锡杖,卜邻南山幽。年侵腰脚衰,未便阴崖秋。重冈北面起,竟日阳光留。茅屋买兼土,斯焉心所求。近闻西枝西,有谷杉桼稠。亭午颇和暖,石田又足收。当期塞雨干,宿昔齿疾瘳。徘徊虎穴上,面势龙泓头。柴荆具茶茗,径路通林丘。与子成二老,来往亦风流。


前几天奉陪锡杖,到山南去访寻卜居之地。年岁不饶人,我腰腿都有毛病,那天我不得不先在那背阴的深秋山崖中走那么长段险路,真够我受的了。翻山到了那边,见西枝村一带重冈北起,日照很长,真是个好地方。我很想买所茅屋置点地退隐彼处,事情虽未办成,可并没有死心。最近我又听说西枝村的西边有个山谷,那里杉树、漆树很稠密,日照比西枝这边短一点,晌午也很暖和,后山里开出来的田地收成还不错。等到雨停路干,新近重犯的老牙痛病也好了以后,我还要邀您到西谷去,徘徊于虎穴之上,面对龙泓而恣意观赏。要是我能在那里安下身来,我会在柴荆陋室内不时敬具清茶相待;那里离您的住处不算远,林丘之间有小路可通,让我们结成“二老”(就象前朝的“商山四皓”“竹林七贤”和当代的“竹溪六逸”一样),经常来往,那也是很风雅的啊!


    从这诗中得知,当他去了趟西枝村没找到合适的卜居地以后,又听说西枝村西边的西谷不错,所以他以诗代简,跟赞公商量,还想邀他同去西谷游览并踏看卜居地。“徘徊”二句与末段写定居后情事,都出于想象和预计。由于不大清楚东柯、西枝、西谷这几个地方的大致情况,浦起龙对有关这几首诗的理解最次:“玩(《寄赞上人》)诗意,系回寓后所寄,究未尝身到西枝也。起八,櫽括前(《宿赞公土室》)二诗之意。曰‘心所求’者,意犹未决也。中(‘近闻西枝西’)八,始点出西枝。只是传闻其美,期置草堂,非身到语。结四,预拟定居后情事,萧然有高致。按公已旅寓东柯谷矣,见《秦州杂诗》中。今三首之首曰‘出郭’,意城中仍有寓欤?”前次老杜同赞公从山北翻越到山南,而且在题中已明明写着“西枝村寻置草堂”,“意未展”者,只是合适的“卜居”之地没找到,从何见出他们“未尝身到西枝”呢?其致误之因,显系误“西枝西”之“谷”为西枝村了。因此在他看来,“西枝西”之“谷”既然就是西枝村,而“近闻”云云,“只是传闻其美,非身到语”,那末上次他们必然是“未尝身到西枝”了。其实“西枝西”之“谷”并非“西枝村”,诸注家多无误解,皆径以“西谷”称之,如仇兆鳖说:“次言欲卜居西谷。”即是。而其中又以杨伦理解得最正确:“此 (指《寄赞上人》)别后更寄之作,玩诗意似是前此卜居未遂,今闻西谷有可居处,复寄诗与商榷耳。”


    问题是这西谷究竟在哪里?离东柯谷西枝村不远,还是比较远呢?卢元昌对此有明确解答:“‘西枝西’曰‘有谷’,定指同谷。‘近闻’,必指同谷邑宰书。公至同谷界诗‘邑有贤主人’‘来书语绝妙’,此可相证。《同谷七歌》中‘南有龙兮在山湫’,后《发同谷县》诗‘停骖龙潭云,回首虎崖石’,诗云虎穴,龙泓,指此无疑。”飞龙峡有二:一在仇池山下,晋时白马氐杨飞龙据仇池,故名;一在同谷(今成县)东南七里,相传有龙飞出,故名,亦名万丈潭。又同谷县南五里仙人龛有虎崖。《方舆胜览》认为杜甫此后不久来同谷是住在仇池下飞龙峡东,而诸方志则认为是在万丈潭的飞龙峡口。不管在这两个飞龙峡的任何一峡,离秦州都不下于二百里 (仇池在秦州西南二百余里,同谷在秦州西南二百六十里)。现既已考知赞公所居寺院离秦州约二十余里,若从卢说,坐实《寄赞上人》中的“虎穴”“龙泓”即指同谷的虎崖和飞龙峡,那末,就不大好解释末后“柴荆具茶茗,径路通林丘。与子成二老,来往亦风流”这四句。因为赞公所居寺院离那里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里,其间还隔赤谷、铁堂峡、盐井、寒峡、青阳峡、龙门镇、石龛、积草岭、泥功山、凤凰台等险阻之处,路很难走。这样,他们这“二老”“往来”一趟很费劲,就不会那么“风流”潇洒了。再说长途跋涉了两天,好不容易到了“柴荆”,光“具茶茗”招待而不备饭行吗?或谓“径路通林丘”的“径”一作“遥”,二百来里路岂不是“遥路”?老杜既然交代得很清楚,“西谷”定指同谷飞龙峡无疑。虽然这么说,我仍不免要为这“二老”发愁:为了“风流”,得经常硬着头皮在这么艰险的“遥路”上奔波“来往”,这该有多苦!那末,可不可以这样理解:老杜想邀请赞公一同去飞龙峡“西谷”隐居呢?诗中说“卜邻南山幽”,不是表示要跟赞公“卜邻”?这倒很有可能。这么理解,倒可补卢说的不足,使之差可自圆其说。只是还梗着个问题没法解决:《宿赞公房》原注说赞公是从京师“谪此(秦州)安置”,用宋朝的法律术语说就是“移送秦州编管”。一个遭贬的和尚,长官开只眼闭只眼,让他一天两天,在百十里之内游逛游逛,这也不算什么,要是他竟敢擅离编管地到别州别县去隐居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可见上面想出的那一自圆其说的补充解释仍然难以成立。



   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。老杜听人家介绍说西枝西边有个西谷,杉树、漆树长得很稠密,石田尚宜种植,是个好去处,此外就不大清楚了。作起诗来总不能太干巴,一想东柯在秦州的南边,其西是西枝,再西是西谷,那末西谷当在秦州西南。同谷附近的虎崖、飞龙峡也在秦州西南,这两个地方与西谷同在一个方向,相距不到两百里路,又都是彼邦胜迹,书上有记载,他“读记忆仇池”,也早已心向往之,于是就在诗里预想他来日归隐西谷以后,将与赞公来此(在他的艺术构思中,也完全可以将这两处直接想象成就在西谷)逍遥:“徘徊虎穴上,面势龙泓头”,这又有何不可?虽说“杜陵诗卷是图经”(《后村诗话》引網山《送蕲师》语),于山川地理记述颇详且确,但毕竟是诗,不是舆地志,岂能无一点假借、一点想象、一点艺术虚构?看起来,西谷当在西枝村西边不远,卢元昌所谓西谷定指同谷之说还是不能成立的。


    经过以上的一番考察,大致弄清楚了老杜想到东柯谷一带去隐居,他去过西枝村没找到合适的卜居地,又听说西谷好,想去踏看不一定能去成(这都是九月的事,十月已离此去同谷,既决定离开,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了)。至于东柯谷他去过没有?诸注家大都认为不仅去过而且暂寓过。其中又以浦起龙说得最肯定也最细:“(《秦州杂诗》)其十五,定计东柯而作”;“其十六,才是在东柯写景言情之作”;“其十七,东柯寓中雨景”;“其十八,亦在东柯作”等等。


(未完待续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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